伏斯·萝达
独孤城吟游诗人学院肄业学员
 

《【DBH】卫城 Acropolis (Chapter.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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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偏康纳中心,警探组、720000亲情向,非典型马康。


  Chapter. 16 杀手

      
  康纳不是第一次体会到电流直刺后颈的感觉了。那类专为读取仿生人核心组件数据的接头共设置有上千个微型接点,可准确地与位于仿生人后颈嵌板下的线路集中器对接,从而实现大量数据的短时双向传输——就其感受而言,一个相对贴切的比喻是好像有人拿着把激光枪从脑干开始翻弄你的脑子,实话实说,非常令人不愉快。
  
  那个身穿白衣的工程师在确保接口准确插进他脖子里后就转头走到了终端屏幕后面,紧接着四周的机械臂像蜘蛛那样从嵌槽中滑出,其中两根将他的双手高高拉起,以一种几乎损坏他表皮嵌板的力度牢牢固定在头顶上方的两侧——就好像他失灵的运动组件还能造成多大威胁似的。另外几根则分别固定住他的大腿和脚踝,确保他以跪坐的姿势乖乖呆在原地。格里高利·艾什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那身穿警卫制服的RK800像个胡桃夹子木偶般站在他身边。
  
  “你知道,只要你肯合作,完全没必要这样的。”格里高利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弗兰肯斯坦,”康纳喃喃念着,盯着那名RK800的影子,仿佛在确认他——,的确具有实体,“你用康纳们的尸体拼凑了一个怪物。”
  
  “至少这方法足够高效,”格里高利着迷般地望向身侧的仿生人,“可惜还缺一个举世无双的脑子。”
  
  “你把那些核心组件都毁了。”康纳提醒他。
  
  “不是还有一个吗?”格里高利不为所动,他蹲下来,使自己的视线与康纳平齐,然后爱抚般地用双手覆上康纳的头侧。“有一个就有第二个和第一百个。”他自信地说,康纳只是瞪他。“情况怎么样?”这次他问的是终端屏幕后的三个工程师,只不过眼睛仍然与康纳保持对视。
  
  “数据库的体量比想象得要大,”其中一个工程师颇有些为难地开口——康纳从声纹识别出他是核心组件研发部的主任,“但是……具体数据无法准确识别,每一部分都经过了加密,而且我们的链接在不断受阻。”
  
  “防火墙。”格里高利的自信神情僵硬了一点。康纳朝他故作无辜地眨眼,然后这时他注意到了康纳额角转个不停的黄色指示灯。
  
  “你正在建防火墙,对不对?”格里高利的脸扭曲了。
  
  “你应该猜到的。”康纳说,格里高利用尽全力打了他一耳光。
  
  “停下来。”他命令道。
  
  康纳只觉得头晕脑胀、两眼昏花,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汉克喝醉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感觉,同时LED灯环继续不屈不挠地转动——多任务工作,仿生人的又一大好处。“不。”他甚至还能抽出空来回答一句,然后他的脸颊又挨了一下,这次是拳头。
  
  “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吧?”格里高利站起来,把身旁始终未有过一丝动作的RK800拽过来,“最好别逼我。”
  
  “即使这样,你也不会轻易让我报废。”康纳感觉到釱液正从自己的鼻孔一路淌到下巴,大脑因为数据的强行链接正嗡嗡作响,但至少他仍然思路清晰、逻辑明白——他得把握住这种时刻。“不够高效、成本过高。”他故意选格里高利爱用的词来解释,后者如他所料被气得不轻。
  
  “操他妈的。”他低声骂,然后走向那几个工程师,一边晃了晃自己因殴打康纳而有些酸麻的右手。“既然他闲到能建防火墙,就想办法别让他那么闲,”格里高利建议道,瞥了一眼显示仿生人实时状态的屏幕,“比如釱液水平不需要维持在88.2%那么高,太高了。”
  
  研发部主任郑重点头。
  
  “还有,”格里高利继续补充,“那小婊子还藏着别的东西,我怀疑他自己构建了一个云端数据平台,想办法一起找出来。”
  
  主任继续点头。格里高利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又回到康纳面前。
  
  “想开点,宝贝儿,”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亲切冷静,好像刚刚的失控根本没发生过,“争取时间是没意义的,你在等着谁来救你呢?”
  
  康纳低着头默不作声,釱液还在从他鼻孔里往外流,顺着下巴滴在大腿上。
  
  “没人会来找你的,还记得13号吗?”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可笑的同情,满意地看见康纳全身都因此僵直停滞。
  
  “他们不会真的爱你。”他贴在康纳的脸侧,耳语般地强调道。
  
  
  ***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马库斯的脸一天内第二次出现在新闻频道16台的屏幕正中,他被仿生人之父赋予的温柔音色令人很难质疑他话语里的真实性,“对于迪维斯议员的死我表示沉痛哀悼,执法部门已经告知我现有的工作进程——一位可能实施犯罪的仿生人已被拘留观察,但我希望在正式提出指控之前,执法部门能够提供更加强有力的、有决定性的证据,耶利哥一方也会尽全力提供协助。由于罪犯有较大概率是安装有特殊高级模组的仿生人,我希望模控生命能够向社会公开尽可能全面的仿生人生产线信息,以保证调查的——”
  
  汉克一把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什么叫‘没有这样的权利’?”他转过头瞪着杰弗里·弗勒,接着他们刚刚的话往下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可是他妈的警察!连看一眼嫌疑人的权利都没有?!”
  
  “我试过了——”弗勒捏着自己的鼻梁骨,显然已经为眼前的一大团变故感到焦头烂额,“我试过了,好吗?很明显人家并不打算把这当成什么小小的谋杀案,就算是市警局——”
  
  “你也觉得是他干的,对不对?”汉克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你和那些狗娘养的混蛋一样,把一个孩子推到风口浪尖,等没用了再把他当垃圾一样丢掉,嗯?”
  
  “别他妈把气撒到我身上!”弗勒吼回去,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将办公室的外墙调至不透明,挡住那些若有若无的好奇视线,“听着,汉克…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不合适但是……你陷得有点太深了,你现在只能看见那些你想看见的,知道吗?你应该明白对一个警探来说客观性有多重要——我知道我没立场说这个,但你得意识到——”
  
  “意识到什么?”汉克捏紧拳头。
  
  弗勒闭了闭眼,用鼻孔再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从嘴巴吐出,仿佛为接下来的话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不是柯尔。”
  
  奇怪的是,这句话从杰弗里·弗勒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汉克想象的那么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或许是因为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个时刻,关于弗勒怎么想——除他自己以外的全世界怎么想——他早已心里有数。汉克回想着尼尔·杜尔,意识到弗勒的话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他意识到某些事实的契机,然后他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一座孤岛,没有人能真正站在他这一边——即使他们出于好意。
  
  他静静地看着弗勒,发现对方的脸上正露出一种极其罕见的罪恶感,他没再试图补充什么,好像在等着汉克爆发。汉克这次不打算爆发。
  
  “你知道吗,杰弗里?”汉克开口,“你们什么也不懂。”他感到自己听见了900的回音——来自他自己。他们看不见他看到的东西,于是他们也无从得知康纳会站在雪地里无声无息地掉眼泪,会因为汉克的一句随口赞赏而欢欣雀跃亮半天黄灯,还会没事儿和900一起盯着水族箱里的东西看两三个小时,他们看不见他的快乐和痛苦,也理所当然地看不见他有那么鲜活纯粹的灵魂,所以汉克明白自己无需赘言。
  
  “汉克。”弗勒叫了一声。
  
  “行了,这个话题结束了,”汉克朝他摆手,深感自己已经过了奋力争辩的岁数,“你猜怎么样?那孩子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柯尔的替代品。”
  
  “该死,我很抱歉,但你得知道——”
  
  “而且我会把他带回来,我他妈的在这发誓。”他边说边狠狠敲了一下弗勒的桌子,看见他曾经的伙伴和如今的上司轻轻抖了一下。接着他转身离开,用力带上警监办公室的门,没再费心给弗勒一点回话的机会。
  
  “警督。”站在门外台阶旁的900回过头看他,汉克猜他肯定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遍,“您还好吗?”
  
  “不能再好了,”汉克耸肩,如今某些事实的明晰反而让他感到冷静,同时在他身体里沉寂已久的行动力和肾上腺素正在复苏,“就像你说的,想见康纳得另找办法,马库斯那个宣言有用吗?”
  
  “将生产线资料全部公开是不可能的——毕竟有些资料对我们自己也很不利——只能用来拖延一下时间。”900如实回答。
  
  汉克点头,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还是没能和康纳恢复链接?”
  
  “……没有。”900皱起眉。
  
  “你是说你们从来没断开过这种远程链接?从把你救回来的那天以后一次都没有?”
  
  “没有,”900说,“这本是为了便于我们随时把控对方的系统状态,康纳不会主动切断我们的链接,除非遇到什么他无法控制的状况——”
  
  “或者他故意不想让你知道他现在的状态,”汉克接话道,然后闭上眼抹了把脸,“……操。”
  
  “老头已经不行了?”一个声音闯进来,汉克和900同时抬头看向站在他们面前的盖文·李德——一张拴着绳的门禁卡在他手里像悠悠球那样上下翻飞,“你们这一天都他妈跑哪去了?”
  
  汉克瞪着他,他猜自己的眼神肯定友善不到哪里去,不然也不至于让盖文一看到他的脸就下意识后退一步。“哇喔,冷静点,”盖文手掌朝前地把双手举在胸前,好像在安抚精神紧张的枪击犯,“我是你这边的,你忘了?”汉克哼了口气,不置可否。
  
  “关于那个迪维斯的案子——”他接着说,汉克闻言扬起了一边的眉毛,盖文看来对自己得到了应有的关注颇为得意,立刻伸出大拇指示意起档案室的方向,“在你们出去遛弯的时候我和克里斯有了点发现,不想听就算了?”
  
  汉克又瞪了他一会儿,没法不想起上次盖文这样朝他挤眉弄眼的时候他被迫看见了一整个屋子康纳的尸体——他咽了口唾沫——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确保弗勒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这边时拽起900的手腕,同时冲着盖文比了个手势:“过去再说,蠢货。”
  
  
  ***
  
  
  “又查到了3个类似的案子,”确认过四周没有其他人后,盖文在前往档案室的走道上开了头,“但其实标准放宽的话应该还有更多,这还光是登记在案的。”
  
  “类似的?”汉克皱紧眉头,“你是说这种狙杀案?这样的还能找到3个?”
  
  “枪杀,不一定是远距离狙杀,但射击精度和难度都不是人能做到的,监控设备还都有被短时间骇入的痕迹,”盖文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你们猜还有一点是什么?”
  
  “死者都与模控生命有关系。”900在旁边淡淡地说,汉克回头瞪着他,盖文一听他开口立刻又满脸不自在。
  
  “……塑料说的没错,”盖文斜睨着900,好像觉得有必要随时确认他有没有攻击意图,“一个是报道了模控生命新闻的记者,一个是模控生命的工程师,还有一个是科桥大学的脑神经学副教授——死之前做了一个仿生人认知机制的研究课题。”
  
  “都结案了吗?”汉克问。
  
  “结了,”盖文耸肩,“就是结案报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当年都是谁经手的?”
  
  “记者那个开始是36年我和本调查的,其他两个是别的分队,”盖文掏出门卡,打开了档案室的门,“有意思的是,每个案子中途都被什么特别小组给接走了,案子也是在他们手里结的。”
  
  “……我有点印象,是个挺有名的女记者,”汉克回忆着,2036年——2036年他每天最想不通的事就是自己为什么还活在世上——难怪他没什么时间去关注一个记者是怎么死的,“她报道了什么?”
  
  “发她文章的那期杂志中途被撤回了,现在克里斯在看能不能找到那篇报道的原稿。”他带他们来到正在终端前用功的克里斯面前。
  
  “那一期杂志已经被删除了,盖文当时找到的她的硬盘也坏掉了,”克里斯边敲键盘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但至少应该在网络上公开发表过一段时间,如果这样的话——”
  
  900径直走过去,将褪去皮肤层的手放置在终端的可触碰屏幕上,大段黑底白字的代码闪过几秒后,一篇文章就出现在了屏幕的中央。
  
  “仿生人,嗯?”盖文面色扭曲地说,克里斯则只顾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
  
  “《“子非鱼”——可能的被忽视的现实》,”900自顾自地念起来,“起因是一位WR600型公共绿化服务仿生人被注意到在园丁工作中采用了计划外的设计方案,并导致在社交网络上流行起当时参与度最广的一次有关仿生人创造性与自主意识的话题讨论,玛丽·伍德由此在文章中指出仿生人真正存在意识的可能性,标题引用了中国古籍《庄子》的名句——用以比喻他人感受的不可触及性,借此对模控生命和大众是否在进行刻意的抑制和忽视表达了质疑,为此她专门采访了模控生命核心组件研发部门的高级工程师安德莱斯·罗德里格斯。”
  
  “等会儿!”盖文突然喊了一声,“她采访的是谁?”
  
  “安德莱斯·罗德里格斯。”900重复道。盖文和克里斯对视了一下。
  
  “谁?”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另一个被枪杀的倒霉蛋。”盖文冲到终端屏幕前调出了另一份案件档案,文件显示安德莱斯·罗德里格斯已于2036年8月12日凌晨在杰斐逊大道上行驶时被人枪杀。
  
  “开车的时候?”汉克瞪着眼,像个花眼的老年人那样梗着脖子把脸贴在屏幕上。
  
  “而且是在高速上,厉害吧?”盖文耸了耸肩,然后继续往下划那份文件,“一颗子弹直接打进脑门——完全不浪费,这种案子我们居然一点儿都没听过。”
  
  “那篇文章,”汉克看向900,“这个罗德里格斯的观点是什么?”
  
  “他主要论述了人与仿生人大脑的结构与运作机制对比,认为不排除仿生人存在自我意识并发展出更加高级智能的可能性。”
  
  “……封口。”汉克小声嘟囔,回想着卡姆斯基刚刚朝他灌输的那一大堆废话,“所以你们的结论是?”
  
  “凶手就算不是一个人,也和这次杀迪维斯的那个脱不了关系,”盖文一屁股坐在克里斯旁边的椅子上,“而且这如果不是模控生命指使的我就让塑料终结者割我的脖子。”
  
  “还用你废话。”汉克白他一眼,然后琢磨起那个现今来说最主要的问题,“有能力干出这些事的仿生人型号有哪些?”
  
  “军用型号,”克里斯把盖文往旁边推了推,调出模控生命登记仿生人型号信息的页面,“相当一部分用于对外军事行动的仿生人都可以做到这些,但情报获取和枪械使用的高级模组往往不会同时装载到一个仿生人身上,当然也不能排除两个仿生人协同作案的情况。”
  
  汉克点着头,抱起胳膊:“还有吗?”
  
  “还有就是……搜查辅助类专用机型,为了保证效率两类高级模组都有装载,”克里斯停下来看了汉克一眼,显得有些欲言又止,“…也就是RK800。”
  
  汉克闭起眼吸了口气:“没有别的了?”
  
  “除了后来2038年才研发启用的RK900……是的,从已有的登记信息来看没有别的了。”
  
  “操他妈的。”
  
  盖文上下打量着RK900:“不过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是吧?”
  
  “闭上你那张臭嘴。”汉克警告道。
  
  “现在最重要的,”900开口,保持着一贯的冷淡表情,“是找到模控生命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证据,借此打击模控生命的权威性。”
  
  “有道理,”盖文挑起眉毛,没试图掩盖语气里的讽刺,“你没少说点什么?”
  
  900用冰蓝的眼珠看着他:“没有。”
  
  盖文转而看向汉克:“你猜再查下去会发现什么?”
  
  “闭嘴。”汉克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他又看向克里斯,后者拿手肘警示性地顶了他一下。
  
  “少说两句,盖文。”
  
  “全美最强警察——汉克·安德森警督,”盖文对克里斯的话充耳不闻,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咧出一个故意用来恶心汉克的微笑,“让模控生命最丧心病狂的机器杀手在自己家住了四个月——”
  
  汉克没打算把他的话听完,他的肌肉好像一早就知道该怎么动作那样,主动出击、精准定位,一拳挥上了盖文带着一道疤的鼻梁——汉克知道那里已经拜一位毒贩所赐断过一次,盖文说话时候皱鼻子的习惯也由此而来——而此时此刻他临时决定再给那个命途多舛的鼻子增添点光荣历史。
  
  他还是留了手,至少没弄断任何一根骨头,以避免给盖文任何借职权之便骚扰妨碍他的机会——现在盖文正捂着鼻子和嘴坐在地上瞪他,红色液体一个劲从他指缝里往外渗。克里斯坐在原位手足无措,似乎在为不知道帮哪边而苦恼,900直挺挺地站在他们旁边,一如既往地漠视一切。盖文的反应比他想象得要冷静,他瞪了他一会儿后又恢复了刚才那个恶心的笑容,配上满脸的血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商业片的反派。
  
  “你真的疯了。”
  
  “那可不。”
  
  汉克的嘴比大脑先行一步回答出声,然后他的脑子反应过来后想,为什么不呢?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说,汉克·安德森疯了,那就干脆如他们所愿,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为了康纳抛弃一切——包括那些把他姑且维系在这个社会体系里的道德感——他本来就是个穷途末路的老家伙,而康纳的到来是促使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不准备让任何人把他夺走。
  
  “你知道吗?想干什么就去干,千万别他妈收手,”他对着盖文说,发现自己正在露着门牙微笑——就像个真正的神经病那样,“但跟疯子打交道得小心点——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是吧?”
  
  说完他便一把拽起900,转身离开了档案室。
  
  
  ***
  
  
  “不得不承认,伊利亚在人体美学上自有一套。”格里高利·艾什插着双手坐在他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慎重且仔细地打量着对面坐着的人。
  
  “实际上,我的外形设计方案并非出自他手。”那人回答道,一蓝一绿的两只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兀自散发着微光。
  
  “哦,对,”格里高利恍然大悟地张着嘴,“他的艺术家朋友——那位先生身体还安好吗?”
  
  “很好。”
  
  “那就好。”
  
  “康纳在你这里。”马库斯说。
  
  “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猜想呢?带走他的可是联邦调查局。”格里高利后倚到椅背上。
  
  “行了,”马库斯说,他张开右手,棕色的皮肤层在上面像溪水般流动,墙角的监控设备随着他的动作闪着怪异的电火花,“我们的对话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多谢帮忙,”格里高利耸肩,“我没想到和伟大的RK200之间第一次对话会发生在这种情况下,你知道,我一直梦想着能亲眼见你一面——伊利亚总是将你藏得太好。”
  
  马库斯放下手,用异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对方,对格里高利殷切的溢美之词充耳不闻:“我要康纳回来。”
  
  “你要康纳回来。”格里高利仰起头,仿佛若有所思似的重复着。
  
  “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和他睡了,对吧?”
  
  马库斯停顿一下,微微眯起眼睛:“我在问你问题。”
  
  “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对不对?”格里高利倾身向前,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热切笑容,“他能毫无顾忌地扭断任何人的脖子,但他总有办法让你相信他的本质是孤独、脆弱和纯真的,而这世界上只有他拥有和你相媲美的智能水平——这肯定让你没法抗拒,所以你只能任由他利用你——可以理解。”
  
  一股极其少有的愤怒正随着格里高利·艾什的每一句陈述冲击着马库斯的系统,他保持端坐,尽可能不让任何一丝情绪从外表中泄露出来。“康纳没有利用我,”他平静地说,“恕我直言,你没有资格对我们的关系评头论足。”
  
  “当然,当然,”格里高利令人恼火地点着头,“他总有办法让别人这么认为,但是——看看,你坐在这了不是吗?”
  
  “你的条件。”马库斯放慢语速以示警告,同时不露声色地咬着后槽牙,他暗暗庆幸自己已经取下了LED灯环。
  
  “首领先生,有一点你还是不理解,”格里高利耸耸肩,顺手拉开了手边的抽屉,取出放置在最上方的一枚小小的黑色立方体,“根本没什么‘条件’可言。”
  
  “什么意思?”马库斯戒备地看着他手中的东西。
  
  那是个微型的视频投影仪,格里高利神秘莫测地一笑,打开了投影仪的开关。光束顿时像利剑一样划过马库斯的脸颊,细小的灰尘在那里面像羽毛一样上下飘舞。他回过头去,看到他身后的墙上已经开始播放一段无声的影像。
  
  影像呈现的地点是一处空旷昏暗的仓库,四周堆满弃置的家具、建材和木箱,在镜头有节奏的推进中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的影像记录,几秒后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视野的中央,正就着一盏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以手写方式清点账本。这时一只持枪的手从拍摄者的位置抬起,视野中的人随即毫无间隙地倒地,在临死前一秒仍对周身的一切无知无觉。两秒后,制造和观赏完一场死亡的拍摄者转过身体,走向房间另一侧的电梯。电梯门关闭后,他自己的样子便被清楚地映在电梯间的光滑门板上,略显孩子气的脸上不带一点情感和灰尘。
  
  这是某个康纳的视觉记忆片段。马库斯意识到。
  
  “他从没给你看过,是吧?”格里高利瞅准时机按下了暂停键,康纳苍白的镜像停留在了屏幕的正中,于是整个房间都似乎成为了墙上那个康纳置身事外般的眼睛所观察的对象,“猜猜这样的东西我还有多少?”
  
  马库斯撇开视线,不愿再与墙上的那个康纳继续对视。“你让他替你杀人。”他毫无起伏地陈述道。
  
  “采取极端手段实属无奈,”格里高利满脸苦恼,“这是一个必要的阶段。”
  
  “一个必要的阶段。”马库斯重复着,然后重新看向墙面上经过数次反射失真后那对玻璃般的棕色眼球。
  
  “所以你明白了吧?这已经是一个最完美的局面了——”格里高利张开双手,“底特律需要一个凶手,我需要康纳,康纳需要有人从这个世界的道德法律规则中保护他——而你,你需要我保守关于你们的伟大秘密。”
  
  “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作出改变。”在看到马库斯没有任何回应后,格里高利补充道。
  
  “关于这一点,恕我难以认同,格里高利·艾什。”马库斯站起来,转身面向坐在办公桌后的格里高利——他的右手食指仍停留在投影仪的暂停/播放按钮上,于是马库斯将其轻柔地移开,然后用一只手的手掌压碎了那枚小小的投影设备,好像构成它的材料是鸡蛋壳而非轻合金与玻璃。“我认为有人需要为其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马库斯直视着格里高利的眼睛说道,损毁的投影设备在他手下残余着微弱的白光,康纳停留在墙上的倒影早已碎裂在空气里。
  
  “你不能伤害我或杀死我,那会对你不利。”格里高利凭借理智压下心中的恐惧。
  
  “对,”马库斯承认,同时朝格里高利步步紧逼,“但与我的会面曝光也会对你不利,大家彼此彼此。”他在距离格里高利一步之遥时伸出一条腿打翻了他的平衡,让他从办公椅上跌落,紧接着像翻一个煎蛋那样把他翻成仰躺着的姿势,期间人类微弱的挣扎对他来说恍若无物。最后他将右脚安置在格里高利的胸口,游刃有余地朝其上施加尚不足以致死的压力。
  
  陪伴型仿生人RK200——伊利亚·卡姆斯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格里高利躺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想。而他们还以为耶利哥没有一人军团的怪物。
  
  “我认为一直都缺少一个人对你说这句话,”马库斯不紧不慢地说,好像他的脚底下从没踩着一个人类跳动着的心脏,“——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放下了脚,留格里高利·艾什哮喘病人般蜷缩着拼命呼吸。然后他拿起桌上放置的警卫头盔,佩戴妥帖后立刻转身,走向CEO办公室的门。
  
  “与人类不同,仿生人的首领总是信守承诺。”他将此作为临别赠言。
  
  
  ***
  
  
  克里斯搓着腮帮坐在屏幕前,旁观盖文手忙脚乱地处理自己流血的鼻子。
  
  “谁让你非要说那些话。”克里斯评判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幸灾乐祸。
  
  “我说的不对吗?”盖文捂着鼻子抗议,“是那酒鬼老头做贼心虚。”
  
  “他是你的上级。”克里斯提醒,盖文对此嗤之以鼻。“你还要继续查下去?”
    
  “他妈的当然!我又不是天天都能接触到那些该死的大人物的大阴谋——”盖文把纸巾团成团塞进鼻孔,扑到克里斯所在的终端屏幕前,“刚刚查到哪了?”
  
  “玛丽·伍德的通讯记录,”克里斯从落灰的证据袋里抽出一个手机,打开了里面的短信列表,最上方一条信息的发件人为“以实玛利”,克里斯点进去,显示内容为一大串罗马数字组成的乱码,“我猜这是段有关某个时间地点的密码。”他接着打开另一位被枪杀的教授的邮箱,其中一封邮件的发件人也为“以实玛利”,内容同样为一串意味不明的罗马数字字符。而工程师罗德里格斯的以实玛利则出现在他脸书的私信列表上,消息只有一条,依然是令人恼火的加密信息。
  
  “亚哈船长想换条21世纪塑料假腿了是吧?”盖文说,克里斯翻了个白眼。
  
  “他很谨慎,所有通讯渠道的来源全都是公共场所,”克里斯评判道,“你觉得这个以实玛利会是凶手吗?”
  
  “杀人宣言?”盖文说,“但所有受害者都没任何应对措施,这不合理。”
  
  “或者是有意将他们引导到某个地方……”克里斯摸着下巴,随即又把自己否定,“不,从凶手的手法看,作案的地点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们用的是一样的加密方式。”盖文指出。
  
  “这或许是个入手点。”
  
  “你见过跟这类似的东西吗?”盖文问,克里斯摇摇头。
  
  “我猜我们需要点帮助。”克里斯建议道,意料之中地看到盖文的五官开始扭曲——他看起来就像刚止住的鼻血又要淌出来了。
  
  “我们不需要,”盖文坚决地说,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着克里斯,“你听到没?我们不需要。”
  
  “好吧。”克里斯叹了口气。
  
  
  ***
  
  
  “您让我感到惊讶,警督。”900在汉克发动车子的引擎后淡淡开口。
  
  “你还会惊讶?”汉克颇为好笑地回头看他。
  
  “您刚刚的表现意味着您将康纳放置于一般的道德和职业准则之上。”
  
  “我怎么听不出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呢?”汉克翻了个白眼。
  
  “我希望对此表示感谢,”900目视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行道树在他视线的边缘不断后退,“这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
  
  “唔,”汉克用含糊的咕哝作为回应——这段对话诡异得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况且他一向不懂如何回馈他人的谢意,“……我也有我自己相信的东西。”
  
  然后他们陷入一阵沉默,汉克打开自己一侧的车窗,残余寒冬腊月痕迹的冷风便呼呼地开始往车里灌。
  
  “我能问你件事吗?”汉克开口。
  
  900没说话,汉克将其当作默认,况且900肯定早就把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关于康纳……在来警局之前的事,”他觉得有胶水拽着自己的舌头,那些蛛丝马迹和背后的可能性让他心生恐惧,“你知道多少?”
  
  接下来是一段长到令人发指的沉默——可能实际上没那么长,但汉克还是觉得这时间足够阿甘跑到66号公路的14英里里程碑,也足够他完整地回顾一遍自己从去年11月起所有大大小小的事。
  
  “……很少,”900开口,汉克差点没听见,他的嘴里好像也盛了胶水,“他不太希望我了解这部分。”
  
  但你知道一些。汉克把这句话吞了下去,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讨论时机。
  
  “但这不会改变什么。”900突然补充起来,他声音里带着极少外露的戒备和紧绷,好像随时准备为某些可能的反应展开辩论,或者狠狠朝某个人脸上挥一拳。“我不会因为这些背叛他——这不会改变什么。”他近乎惊慌地强调道,仿佛这一切关乎信仰,关乎他为之呼吸和奋斗的一切。汉克空出一只手,安抚性地拍着他崩得紧紧的后背。
  
  “没有什么需要改变,”汉克说,“我们会带他回来,然后继续无聊又操蛋的生活——康纳,你,我,相扑,还有你们的小鱼小虾。”一个典型的人类式空头支票,汉克怀疑这类应付小孩的方法对脑子高他一等的机器人是否适用,但他手掌下的人造肌肉却明显的放松了下来。
  
  “布鲁内莱斯基是巴西红耳龟。”900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汉克松了口气。
  
  “您之后打算怎么做?”900问。
  
  “关于这个——”这时汉克的手机响了一声,“哦,来了。”
  
  900额角的灯环黄了一圈:“米勒警官?”
  
  “下次黑我电话能先说一声吗?”
  
  “他把他和李德警探目前为止的调查成果发给了您。”
  
  “那孩子总是会做这样的事,”汉克耸耸肩,然后看见900将一只褪去皮肤层的塑料手戳着他手机的屏幕,“你在干嘛?”
  
  “加密你们的通讯,”900回答,“以防万一。”
  
  “机灵鬼,”汉克哼了一声,“有什么新发现?”
  
  “几名死者在死前都与一名叫做‘以实玛利’的人联系过,”900帮他总结,“他们的通讯内容都经过加密,米勒警官希望我能够帮忙解读,并找到这类加密方法的来源。”
  
  汉克皱紧眉头:“这又是什么鬼?到底有多少乱七八糟的家伙牵扯在里面?”他微微偏头,从余光里已经看到900的额角一圈一圈转起黄灯。“这很复杂吗?”他问,“我是说,毕竟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什么联系的话可以先——”
  
  “我找到了。”900淡淡地说,汉克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死。
  
  “啥?”
  
  “是一般的数字指示密码,并不复杂,只要寻找书页上对应的字母就可以,”900说,“参照物是1999年华兹华斯出版社的《白鲸》,这些信息则都指向了某个特定的地点,分别是一处位于芬代尔的公寓、一间伍德布里奇街的咖啡馆以及同一条街上的教堂。”
  
  汉克皱起鼻子:“你怎么知道的?”
  
  “容我提醒,警督,以实玛利是《白鲸》的讲述者,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并不难推想。”900解释道,汉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的语气里好像充满了一种对文盲的关怀和同情。
  
  “唔,把这个告诉克里斯吧,说不定还真能查出些——”汉克的声音淹没在了一个急刹车里。轮胎和路面的摩擦声、他的破车因年久失修经不起折腾发出的怪声以及一些其他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尖啸,他的脑袋不知为何昏昏沉沉的——好像是撞上了方向盘,而他暂时想不出任何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合理理由。等他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停在了路边,他的脑门还贴在方向盘上,900的一只脚踩在他的鞋上,解释了这场急刹车的发生源头。他本能性地费力转头往窗外看,发现自己左侧的车窗碎了一块,然后不知道是不是脑震荡导致的幻觉——在距离他们好几个街区的一个楼房顶上,一个黑色的人影正转身离去。
  
  900总算把摁着汉克脑袋的手放开了(汉克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贴在方向盘上抬不起头),他的右侧脸颊有一道蓝色的血痕,电路在里面闪着莹莹蓝光,而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枪,身后另一边的车窗同样碎掉了一块。汉克估算了一下高度,明白那枚穿车而过的子弹本应该正好打进他的太阳穴。
  
  行驶中的车,子弹,杀手,一枪毙命。汉克咽了口唾沫,他和900一言不发地对视着。
  
  “我们不再安全了,”900突然开口,汉克吓了一跳,“需要寻求必要的帮助。”
  
  汉克好像这才从劫后余生的余韵里清醒过来。“对,对,”他大声说,“必须寻求帮助。”他像个弱智那样重复着900的话,然后转过头,透过破碎的车窗望着远处的街区和楼房,他发现那个他迷糊中目睹的黑色人影正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900应该看见了,他想,但对可能的答案的恐惧让他根本不敢张口询问,一个声音在他肚子里尖叫着说你当然知道那是谁
  
  ,汉克紧闭眼睛,告诉自己那只是个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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